2013年5月10日 星期五

[剪報]孩子無法說 2011年台南啟聰學校性侵事件

文/賀照縈
轉載自壹週刊

 2011年,台南啟聰學校爆發性侵事件,我們採訪了性侵事件中未成年的受害者、畢業多年的校友、該校的老師和家長後發現,這類案件早在30幾年前就已發生。

這些受害者和加害者其實都還只是孩子,因為聽不見,他們往往也失去口語能力。在孩子的手語世界裡,他們不懂「性侵害」三個字,無法說,也不能說,說了,就怕被逐出彼此關係封閉而緊密的聾朋友圈。 出身底層,父母離異,老師漠視,加害者原來也曾是受害者…,南聰所查出的164件性騷擾、性侵害案件,如果我們願意細究,那些罪行的背後,其實是一則又一則悲哀的故事。 在阿恬(化名)的房間裡,我跟她緊鄰而坐「交談」著。我們不靠口語,而是一人對著一台電腦,各自在螢幕上打字,用以取代說話。她家在高雄鄉下一大片香蕉園的中間,此時,除了我們敲擊鍵盤的聲音,只有鳥鳴和遠方的狗吠聲。

為了收集台南啟聰學校(簡稱「南聰」)性侵案的相關資料,我從臉書結識了一些南聰的學生和校友,也因此認識了十六歲的聽障人阿恬,她國小國中都讀南聰,國二才轉學到高雄。阿恬的爸媽在她六歲時離婚各自嫁娶,留下她由阿公帶大,她一年見不到爸媽一次。 阿公八十歲了,每天開農車載阿恬上下學,就怕她再跟南聰的同學聯絡。阿公不會手語,也不會電腦,阿恬戴上助聽器能微弱地聽見一點聲音,大概知道阿公常叨唸她要好好讀書,她懶得回話。跟我聊天時,她倒是打字很快,彷彿有許多話想說。

 事件經過

2010年11月,有家長向人本教育基金會舉報,他就讀於國立台南大學附設啟聰學校(簡稱南聰)的兒子,被男同學性騷擾,於是教育部與學校組成調查小組,經過一年的調查,發現:自2004至2011年共查出164個性侵害、性騷擾案件,事發地點分別是校內教室、廁所、宿舍、浴室及校車上。最小的受害學生只有小二。2012年7月,監察院彈劾了教育部中部辦公室官員及南聰失職教員共16人。另外,該校在8年前及4年前也曾發生類似案件,當時僅以個案處理。  

性侵害為何不敢說

台灣有三所啟聰學校,分別在台北、台中、台南。南聰從幼稚園到高中部,招收來自員林到屏東的聽障生共二六○人,住宿生高達七成。阿恬也曾是住宿生,每天早上坐校車從新化宿舍到台南市校區上課,車程一趟約三十分鐘。  阿恬小五那年,有一天在校車上,三個國中學長說想要跟她「做那個」,阿恬拒絕,學長強拉她到校車最後一排,用外套遮住,脫了她的褲子,一個摸她胸部,兩個把手指伸進她下體。 「他們很用力,我好痛大叫,有兩個男同學在偷看,沒幫我。」老師不知道嗎?「同學和跟車老師是聽障,聽不到。我一個好同學,男生,有去跟老師說,但老師很忙吧,沒時間管。」(註:這位跟車老師因此案被查出失職,去年被懲處並已離職。)我問她這情況發生了幾次?她說太多次,記不清楚了。

車上有其他女生被欺負嗎?「當然!可是我不敢回頭看。」說到這裡,阿恬紅了眼眶,「我覺得被欺負,可是我不知道那叫『性侵害』。我感覺做了不對的事,每天上學都不知道怎麼面對老師和同學,心裡很害怕。」為什麼不告訴老師?「我不知道這個手語怎麼比,要怎麼說才能讓老師懂我的意思。」於是阿恬裝作什麼都沒發生,而欺負她的學長、偷看的男同學,依然若無其事地跟她說話。

 另一個讓阿恬不敢說的原因是,她從小失去父愛母愛,跟外界又難以溝通,同學是阿恬的全部。這幾個性侵她的學長人緣很好,曾私下警告阿恬,若把事情說出去就「叫大家不理她」。性侵害是漸進的過程:他們一開始只是笑鬧著推撞、摟抱,漸漸地演變成摸屁股、摸胸部,儘管那開始令阿恬不舒服,她一再強調,朋友很重要,她如果告訴老師,就會沒有朋友。  

十六歲的世界好沈重

兩年前學校著手調查校園性騷擾案件,訪談了一些學生,才意外問出阿恬這個埋了五年的祕密。「阿公只是握我的手,什麼都沒說,我一直哭,好幾天沒去上課。阿公本來要告他們,但很花時間、很花錢,我們就想說不要計較了…我轉學,試試看能不能改變我的一生…有些事情也忘了,因為我想過全新的生活。」 但她無法跟過去切斷。阿恬常作惡夢,夢到欺負她的男同學打她,並說:「我們沒有錯,都是妳的錯。」她常因這個夢哭醒。  每天放學後,阿恬就被阿公接回偏僻的住家。她有個祕密基地─從住家走路十五分鐘有一所小學,小學門口有微弱的無線網路,下午四點半到六點,阿恬常來到這裡,用手機上網連結臉書,那一個半小時,是她一天中最開心的時光。

 阿恬有五百多個臉書好友,大多是南聰在校生和畢業的學長姐,那是跟著她一起長大的好友,但相距太遠,除了留言、按讚,難有實際的交流。阿恬說,她讀南聰國一時,曾交一個男友,兩人曾牽手、擁抱,但她卻主動提分手,因為她怕將來要做「那件事」。問她在新學校有沒有新朋友?「沒,學校只有我一個聽障,有點難溝通。」 阿恬答應受訪,是想用自己的經歷告誡學妹:「萬一男生要逼妳做那樣的事,妳要跟他說『不可以』,要踢他。」這是老師教的嗎?「老師沒教,這是我自己想出來的。」  

一個男老師的眼淚

二○一一年某日,在台南啟聰學校的某間教室裡,兩個調查委員和一個手語翻譯員,面對一個被男同學性侵的國中女生,進行調查訪談。女學生防衛心重,本來裝傻,經過一個多小時的誘導,她終於哭著訴說。手語翻譯員比不下去,跟著哭了,兩個調查委員也哭了,訪談只得暫停。  小胖老師(化名)是其中一位調查委員,轉述調查現場給我們。他在南聰教書十幾年,若不是親身參與調查,根本不會知道這些看著長大的學生,竟然從小學就被性侵。調查過程必須比對多人(受害者、加害者、證人)的說法,同樣的畫面要聽好幾次,「光用想像的,我晚上就不用睡了,太慘了!」他著手調查後發現越來越多案外案,從二○一一年往前追溯到二○○四年,這期間南聰共查出一六四起學生之間的性侵害、性騷擾案件。  調查期間,小胖老師曾被學校行政主管暗示別查過了頭,損害了校譽,「揣摩上意當然最輕鬆,但看到孩子受的傷,尤其是那些加害學生,他們只是十幾歲的孩子,為什麼會演變成這樣?」

曾有個加害男學生對他說:「你們以前那樣對我,我現在這樣做,只是要回來而已。」他來自單親家庭,家長忙著做工疏於關注,他小二曾因不好好上課,老師用色筆在他臉上畫個大叉叉,住宿期間也曾被學長猥褻,宿舍的生活輔導員雖知情,但怕惹麻煩而隱匿不報。「看孩子漠然的表情,我好心痛,我根本無法進入他的內心世界。」訪談中,小胖老師多次哽咽。

 我跟你們不同國

人本教育基金會南部辦公室主任張萍,早在三年多前開始調查性侵事件,「孩子若沒在其他方面找到成就感,就容易耽溺在性方面的快感,但學校沒在第一時間介入輔導,反而因為怕事,隱匿不報,導致情況越來越嚴重。」事發後,南聰輔導室派心理師輔導受害和加害學生,但張萍憂心其成效,因為她遇過情緒失常的受害女學生,也看到至今仍採逃避心態的加害男學生。

案發後才接任的南聰新校長管志明說,今年又有十件性騷擾的通報案,他說學校已加裝兩百支監視器,也為老師開辦多場性別平等教育研習,但這些只能治標,學校氣氛仍相當低迷。 一位不願具名的南聰新任老師坦承,她的手語並不強。她學的是文法手語(教育部頒訂),而聽障人之間流通的是自然手語,速度快,她常常跟不上、看不懂,「我覺得自己跟他們不是同一國的。」  聽障節目主持人王曉書對此感受很深,她幼稚園到高中就讀南聰,「大家都聾啞,沒跟外界接觸,加上一股同理心,所以同學間的關係很親,會結拜為兄弟姐妹。」來到台北後,她發現外面的世界很不同,下定決心丟掉手語,努力學唇語,每天寫日記、看電視字幕來練習文筆,就為融入一般人的世界。

 另一位不願具名的南聰資深老師說,聽障生也會對「性」好奇,會從網路上看A片,也會摸來摸去,這些她都知道。一開始她還會極力跟家長反應,「但不少家庭是單親加上低收入戶,家長在外忙三餐,只能讓孩子住校。如果什麼都要靠老師,家庭教育無法延伸,真的很難教,久了就無力了。」  擔任過家長會長的曲晉鳴,兩年前曾在校園撞見兩個國中男生架著一個國中女生,另一個男生在摸她胸部,「他們一見我就溜掉了。我去跟當時的校長反應,學校竟然回覆說:他們在玩。」曲晉鳴說,南聰多數老師都不錯,但公務員怕事的心態,讓老師變得麻木了。

 做一次給兩百元

在台南安平有間聾啞人開的麵店,不少南聰的畢業生喜歡來這裡吃飯聊天,年齡從三十歲到五十幾歲都有,大多從事生產線的工作。聽障人的圈子很小,即使出社會後,校友仍是最重要的人際網絡。他們人手一支智慧型手機,交流最新的聊天軟體,最夯的功能是用視訊打手語。  這些畢業生很關心南聰性侵事件,透過手語翻譯,他們急切地告訴我,南聰早在三十幾年前就一直發生這類的事。他們都記得某個教美術的男老師,常趁週末找男同學去他家,幫老師口交一次給二百元。今年五十八歲的小宋(化名)說:「老師曾經強脫我的長褲,說要看看裡面,我逃掉了,我看不慣老師這樣欺負聾啞人。」我不懂手語,但看到小宋激動地比劃著,那股無聲的憤怒,比用說的還強烈。

我們與今年三十歲的南聰校友小揚見面,他目前在包裝工廠的生產線做大夜班,在校時曾被學長性侵。小揚生在嘉義鄉下,爸媽不知道該將他送啟聰學校,所以國小就讀普通學校,小學生涯幾乎都在訓導室度過。國一讀南聰才開始學手語,因為手語差,常被同學欺負。 他十三歲時,有一天被一個高大的學長約去一座橋下,「我們聾啞人很尊敬學長學姊,他們說的話都要聽。」到了橋下,學長強脫他的褲子,強暴了他,從國一到高二發生了很多次,直到學長畢業。

為什麼沒反抗?「學校是聾啞人交朋友最重要的管道,我本來朋友就不多,學長說,我若不聽他的,他就跟別人說我是壞人,那我就更沒朋友了。」協助翻譯的小胖老師補充說,聾啞人把人際關係看得很重,有的後天聾啞人原本會口語,但為了融入社群,乾脆就不再說話,以免被孤立。我問小揚為何不告訴老師?「老師會相信我嗎?」回想往事,小揚的表情很無奈,他怪自己太軟弱。

 iPad是最親的朋友

學長畢業後,小揚曾把這個祕密告訴一個好同學,沒想到祕密很快傳出去,同學開始用眼神和手語表達輕視,他才聽說那個學長也強暴其他男生,但大家都裝作不知情,沒人會講出來。 小揚說,這段經歷讓他看不起自己,「我怕得愛滋病,幾年前,我鼓起勇氣去驗血,還好結果正常,鬆了一口氣。」下班後的時間,小揚不看電視、電影,字幕對聾啞人而言實在跑得太快了。他也不看書報,那些字句文法太複雜。小揚愛玩iPad、iPhone5的遊戲,他省吃儉用,把錢都花在3C產品。令我意外的是,他很喜歡跳舞,雖然聽不到旋律,但皮膚能感受微弱的鼓聲,他常一邊看韓國偶像團體的MV,一邊學舞。

我問小揚,除了玩game、跳舞,還有什麼事會感到快樂?「我活到現在,都不快樂,前陣子去教會,心情好一點,因為上帝會聽我說話。」 耳朵聽不見、有話無處可講的苦悶,在阿恬身上也看得到。訪問時,阿恬多次強調:「我好悶!」也說,有人聽她講心裡話,她開心一點了。我想起採訪她的那個傍晚,我們在田間散步,她奔向一片沙地,用腳在沙地上寫著大大的「IU」。那是我唯一一次聽她大笑,終於像個青春飛揚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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