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12日 星期六

[故事分享] 下樓



這是一篇有關亂倫性侵受害者的故事,故事創作人作者 Z 在後記裡寫下了這樣的心聲:


終於完稿,謝謝我自己完成了這一篇。
  
「我想要表達亂倫性侵受害者的心境變化。」我抱著這樣的心情在書寫,希望讀者也能這樣閱讀它。我從未讀過該議題的相關書籍或資料,這樣寫是冒險了點,但我的用心經營與表達,希望能夠傳遞給讀者。未來的職場中、生活中,如果你們遇到了這樣的孩子,如果他們發出微弱的訊息……我請求你們多一點點的傾聽、一些擁抱,讓他們有勇氣把故事說完……。
  
 感謝P小姐讓我產生寫作的動力,謝謝D、W、cavesnames在寫作期間給我支持,也謝謝給予回饋的I。感謝身邊這些被我吵鬧煩擾的朋友,更感謝老是聽我說故事的你們。
  
我做到了。



作者授權本部落格把全文刊載於此,希望能跟更多關心此議題的朋友們分享。

未經准許,不得任意轉載。敬請各作。




下樓


筆名:Z



序曲:香火

  煙霧繚繞,迂迴了一圈又一圈。
  向來,我都最討厭線香的味道。逢年過節、家裡拜祖先,我總是拿著香發呆,愣愣地望著朦朧飄渺的迴圈。我從來不信祖先會保祐我,因為祂從未應許我任何事。祂予我的不多,僅僅是一群被血緣纏死的人們、一個倫常錯置的家庭、一個荒唐可笑的鬧劇。
  我倒臥在樓梯口,半邊側臉貼地。原本就散亂的頭髮沾染了些液體,或紅或白地,散碎在周身。活了二十年,第一次以如此客觀地角度,觀看我的軀殼。啊,原來我的左耳後方,有顆血色的痣;原來我的髮量,沒有自己想像中的多;原來我平常最喜歡穿的深紅色格紋上衣,其實沒那麼適合我的身材……。
  爸爸正在佛桌前上一柱香。他唸唸有詞地說了些什麼,其實我也聽不大明確──從氣窗灌進的風聲,一次次擾亂他原本就發顫的語音。他問祖宗、也問自己:到底上輩子做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為什麼今生要遭受這一劫?我也想問,或許我比他更想知道:
我到底為什麼還在這裡?為什麼沒有人救我?
  
壹、彼岸花之夜

  恍惚地,我靠近倒臥的軀體旁,緩緩坐下。這個樓梯口儲藏了許多回憶,一旦安靜下來,就一湧而上,囓咬侵蝕、嗡嗡作響、過往一一閃現……。我輕輕閉眼,彷彿都還嘗得到那晚的眼淚。
  溫暖的大手、再熟悉不過的掌紋,慈祥地輕撫過前額、上身、腰間,指腹最後來到雙股之間……淘氣的小女孩屏住氣息,深怕自己被發現是在裝睡。殊不知,這次被捉弄的──是自己。
  「為什麼會這樣?」
  爸爸才剛輕輕關上房門,淚水就在棉被裡灼燒。那晚,我一個人躲到頂樓的樓梯口,蜷縮角落、肩靠冰涼慘白的牆,就這樣不知道哭了多久,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這幾年,媽媽去了好遠的地方工作,沒能陪在我身邊……我好想逃,但又不想讓媽媽擔心……她工作那麼辛苦,怎麼能讓她又為了我煩心?
  我不知道我可以去哪裡,也不知道這些事該對誰說。這個世界上,到底有誰是我可以相信的?又有誰才是真正愛我的?

  「如果你真的愛我,那又為什麼要傷害我?」

  啜泣聲在空氣中茫然地飄浮,無處落腳安眠。窗外的路燈像一抹彎月,銀白光暈過了窗,映在牆上、輕輕微笑。我用哭紅的眼睛望向黑暗中的佛桌,神主牌左右兩盞燈豔紅如彼岸花,在黑暗中搖曳輝煌。

貳、一夜長大

  「你先下樓。」爸命令道,「小心那個血不要滴到地板上。」
  沒有任何聲音回應他,因為對方只有很輕、很輕的動作和腳步聲,以及沉默的順從。我抬頭望著這個我一輩子也不會想靠近的人,即使我們身體裡流的是同樣的血、即使我們打從一出生就注定有所牽連。在法律上我們是兄妹,現實中我當他是陌生人,而在情感上,我對他的矛盾與恨意總是翻攪不息,沒有平靜的一日。
  他粗糙乾燥的手從我的腋下穿過,架住我的上半身。而我的背靠在他的胸口,身體幾乎都嵌進他懷裡,近得我都能聽到他粗重的吐息,那樣熟悉的、卻又令我害怕、厭惡的吐息。
  已經十幾年沒靠這麼近了吧,因為從有記憶以來,我就一直在逃。如今,我又來到當初逃離的房門口。我探頭入內,那張雙人床仍然安放在原地。我彷彿看見當年天真的我、還有那個童年的遊戲,仍然像壞了的放映機一樣,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上演……。

  原本只是個遊戲。
  「說好了!輸的人要脫一件哦!」仗著不服輸的心態,以及對自己身體的不了解,我就這樣毫無防備地張開雙腿,向他展示赤裸半熟的下身。

  「欸,你還要看多久啦?」我打破冷涼的沉默,開始感到不安。
  從小嬉戲玩鬧在一起,我們對彼此的身體並不陌生。雖然青春期開始後,很少裸裎相見,但不過是多了幾根毛而已,我不懂他這麼認真,正對著我尿尿的地方看什麼?
  「你又沒輸,為什麼也要脫褲子啊?」我將視線越過下半身,仰躺著,看見他手解褲頭的動作。  
  
  那一瞬間,我突然什麼都懂了。

  這是場一旦開始就不能回頭的遊戲,我痛恨提出這個遊戲的他,更恨什麼都不懂,就投入其中的愚蠢自己。都這麼多年過去,一句「我不想玩了」,並不能銷毀我所有記憶。我帶著後悔和自責,反反覆覆問自己:為什麼我這麼笨?怎麼會答應跟他玩這該死的蠢遊戲?不懂保護自己……我怎麼這麼糟糕?
  從此,生活中魅影幢幢。他的一言一行,看在我眼裡都顯卑猥難堪,並且一再提醒著:只要我大意輕忽,就會再回到那場遊戲之中,萬劫不復。
  與他的侵犯擦身而過,並不能讓我感到安心。太多假設都一再提醒我:若是那瞬間,我沒能了解他的慾念,沒能逃離他的逼近(即使連內褲都來不及穿上),那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我就這樣帶著完整的身體、被針挑刺的恐懼,豎起全身的防禦,在後悔與恨意中過活。
  
參、深鎖夢境

  爸滿頭大汗,正低頭擦拭沿路的斑斑血痕,一滴、兩滴、絳紅的血花、拖行的紅痕,深淺不一地在樓梯間閃示。哥在一旁垂手而立,除了偶爾移動腳步讓爸進行工作之外,根本無事可做,我們只好繼續停在三樓。
  我信步沿著熟悉的方向,走進曾屬於我的房間。門口的金牌書桌、牆邊的單人床、老舊的木衣櫃……,這裡曾是我一個人的天地。然而,即使我房門深鎖、門後疊靠著沉重的木椅及書本,恐懼依然無孔不入。每天夜裡,我總是用盡所有防備,一遍又一遍地說服自己:「我是安全的。」我就這樣,一次次費心地哄自己入睡,又一次次被惡夢驚醒、淚無聲滿面。
  一步、又一步,他緩緩向我走近。
  「你不要、不要過來!」斗大的汗珠從我額間滲出,但他卻無視於我的張牙舞爪,仍然步步逼近。
  我的雙手顫抖不停,喉間也被恐懼捉緊,發不出任何聲音。本能地,我把手邊能碰到的東西全部朝他擲去,書本、包包、椅子……他仍舊是那副笑嘻嘻的樣子,所有物品統統打在身上,他卻好像什麼事也沒有。
  我慌了,像被逼到死角的待宰羔羊。我拿起手邊的刀,什麼也不管了就往他身上砍去。刀鋒一次次落在他身上、頸上、臉上,但他還是在笑,他的身體像白蘿蔔一樣,無論怎麼砍殺,都沒有一點傷。儘管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仍舊步步逼近,卑猥的笑容在眼前逐漸放大……。我越是想要對他造成傷害,越突顯我的無能為力。手起刀落,不能停也不敢停,明明是我在攻擊他,明明是我握有兇器,巨大的恐懼仍鋪天蓋地而來──雙腳顫抖著退後、聲音仍然緊鎖在喉、胸口和呼吸越來越沉、越來越重……

  「起床了!七點十五分了妳還不快起來!」
  媽媽猛烈的敲門聲和喊叫,將我從夢中拉回現實。隨之而來的是「喀啦」一聲,門鎖被打開了。我明知道她有鑰匙──這是她允許我鎖門的最後底限──但每次聽到開門聲,心臟總又被掐緊一次。我以最快的速度,撫平原本紊亂的心緒,並搶在媽打開門之前,將門後那一大堆書和椅子迅速搬開,否則她進來又要唸一頓了。
  「早就告訴妳了,沒事鎖什麼門?是不是關起門來做什麼壞事?害我每次進來都要找鑰匙找半天,妳不要以為現在高中了,就想跟我要求什麼私人空間啊,想當年家裡窮,到上大學我還不是跟妳阿姨睡同一間房……」媽一邊絮絮叨叨說個不停,一邊幫手忙腳亂穿制服的我疊好棉被。她忙碌得自得其樂,而我也就任由她,填補我童年中那段漫長的缺席。
  只是,正因她的投入,我更說不出口──這個鎖在門後,沒有鑰匙能打開的秘密。
  步出房門,我撫著門框靜靜微笑。媽用她自己的方式在愛我,一生不渝,而我無可否認那是愛。過去,我一直要守護這份愛,也守護她愛我的能力──因為我需要她的愛,讓我有勇氣去忍受這一切。而這種壯烈的守護,也夠讓我安慰自己:「對爸和哥的一切,我不是無能為力的,我只是選擇守護媽,我不要讓她受傷害。」
  
肆、希望與絕望並生

  終於,我長長的頭髮拂過二樓的地板,雙手雙腳也陸續與這熟悉的地面有所接觸。在爸他們沉重的喘氣聲背後,我聽見書房裡的電腦還沒關,老舊主機的風扇嚷著令人懷念的語音。是懷念啊,那些用網路與外界相連的日子:彷彿掩著臉孔、透著指間的縫隙──那樣狹隘而更添期待的視野,我總是小心翼翼地,窺看那個「被大人禁止的世界」。
  自有記憶以來,我就明白自己對女體感興趣。
  一個人看電視時,總是偷偷轉到購物台豐胸廣告,目不轉睛、卻又深怕被發現地盯著上身裸裎的女性;和同儕一起換衣服的游泳課、舞蹈課,偷瞄早發育的女同學已是自動化反應;面對網路上氾濫的性愛畫面,我的眼神永遠停留在女主角身上……。我從來不知道為什麼,只知道自己眼神心緒都已離不開女體,對男體則視而不見。
  隨著年齡的增長,夜裡盯著性愛影片的時間也越來越多。白天,我是個清純可人的女孩,和同學們穿著半透明的純白制服,平凡地上課、逛街買衣服、說笑打鬧……但到了夜裡,對女體的慾望依舊浮現,搔刮我、慫恿我誠實地面對自己。我看遍了哥藏在床底下的所有寫真集、色情漫畫、成人小說,雪白圓潤的膧體、微啟的粉色雙唇、水靈勾人的媚惑眼神……,但再多香豔的五感刺激,也熄不了我胸口的燄火。
  性與愛。在這個私密的世界裡,我一直企圖享受。因此,我必須說服自己:這副身體是我的、這些慾望是我能掌握的、我能夠觀看我所慾望的女體、也能忽略我欲忘的一切。直到那一天……
  那是個能讓人曬掉一層皮的夏天。
  提早放學回家的我,一進門就將制服衣裙脫個滿地。距離家人們下班、下課還有好長一段時間呢!我為自己倒了杯滿是冰塊的碳酸飲料,悠閒地看著電腦開機,然後隨著滑鼠鍵起鍵落,在網上四處閒晃。
  這個炎熱的午后似乎過得特別漫長。逛過了朋友更新的無名、也看完最新一話的連載小說、留言給相識已久卻未曾謀面的網友……我想起了哥資料夾裡一大堆的成人貼圖和影片。啊,那今天就來複習一下好了。
  我識途老馬地點開一層層資料夾,準備前往他幫我建構的美好樂園。突然,一個陌生的資料夾吸引了我的注意。
  「個人寫作?這傢伙寫什麼東西啊?讓我看看……『我的妹妹』?」
  這樣的標題狠狠擊中了我的好奇心,而食指早在我思考前,搶先點閱了眼前的DOC檔。
  我被門後斷斷緒緒的呻吟聲吸引了,於是偷偷打開妹妹的房間……黑暗中,她的雙腿張開,剛好面對著門口,而手指則不停在她的小穴中抽插。最讓我驚訝的是,除了呻吟,她一直不停的喊著:「哥……哥……」原來我的妹妹一直對我有性幻想!我悄悄把房門關上──」
  我根本沒有把整篇文章看完。
  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我印象薄弱。只記得我鎖上房門,和手機一齊躲進厚重的棉被裡,用一分鐘六塊錢的通話費率,打給當時最要好的女孩C,聲嘶力竭地哭了一個晚上。除了哭,我的腦中空白一片,只感覺胸中有一種很悶很沉重的疼痛,需要我用盡所有力氣、哭得近乎窒息,才能把那種疼痛的感覺哭掉。
  抽泣、尖叫、與哭喊,以及一些含混淚水、支離破碎的句子,就這樣透過通訊系統,毫無保留地傳遞給C。而她,連安慰我「別哭」都無法說出口。
  從那天起,憎恨和絕望蒙蔽了我的雙眼。所有的憤怒、恐懼、厭惡,矛頭一致指向哥。我開始武裝我自己,把原本對他所剩無幾的愛,一併抹消。我要讓他知道,他那些齷齪又愚蠢的想法有多麼不切實際──我對他恨之入骨,不要說愛情了、連親情和同情心都沒有,更不可能有性幻想這回事。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好恨好恨他……」我流著眼淚對C說。

  佇足書房門口,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時至今日,我仍知道自己能做的不多,畢竟這個結纏得太死,四個人的錯綜複雜,已不是我所能解開的。但是,我仍然好想、好想回到過去,我想好好地擁抱那個脆弱的武裝女孩。什麼都不用說,只要緊緊抱著她,讓她有個可以安心哭泣的地方……

伍、無能為力的愛

  爸眉間蹙得死緊,看了看我,又心煩地搖頭、嘆氣,似乎很不滿意我現在的樣子。「你去主臥放棉被的櫃子,拿條床單過來。」他轉身對哥命令道。
  我習慣性地跟在哥身後,往主臥的方向走去。都到了這一刻,我居然還擔心他找不到床單放哪裡。看來,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真的是沒有親情也有同情了。
  主臥室的窗簾整齊地被束在兩旁,和煦陽光灑在寬敞的室內、以及柔軟的雙人床上。我還記得,和媽攤牌那天……也是這樣的好天氣,但我卻沒有像小時候一樣,躺在爸媽床上任性滾動、大笑、談天說地的心情。
  媽坐在梳妝台前,背對著站在門邊的我。我不敢看自己在鏡中的模樣,更不敢看鏡子裡她的表情。
  「妳知道我為什麼要鎖門嗎?我才不是故意不讓妳進來,我是真的很害怕啊……」空氣的溫度降至冰點,竟連我的淚水一齊凝結。說話的當下,我只聽見心臟急遽撞碰的聲音──眼淚,早已流乾。從小能言善道的我,第一次知道「說話」如此艱難。斷續的、隱晦的、我費盡心思找了一大堆的字眼,述出這些一直鎖在心中的,我和哥「平凡的小事」。
  「……」
  然而,我後悔了。
  母親漫長的沉默,時間多得足以讓我在心中將自己罵得體無完膚。「如果說出來,不但無法解決問題,還會多一個人難過,那為什麼還要說?」、「為什麼這麼衝動?為什麼要讓媽媽擔心我?」

  良久,媽才終於開口,艱澀地吐出一句話。

  「我也沒有辦法。」她漂亮的大眼睛流了淚。而我,從中驗證了自己的魯莽、愚蠢、無法顧全大局的忍耐。
  「妳小時候跟我說,他會在妳睡覺時脫妳褲子、會親妳嘴巴,那時我也有告訴他說『不行』啊。」媽話中的聲音顫抖,試圖找出自己並非無能為力的證據。「他長大以後,我以為沒事了啊。他只是愛看那些色情書刊,我也有告訴他,喜歡女生要尊重人家,不可以隨便對人家……妳可不可以試著忍耐看看……?至少他只是寫作和幻想,沒有真的對妳怎麼樣……」
  我像隻翅膀受了傷,還從巢中被推落的雛鳥。
  「可是,我不是『外面的女生』……!妳不懂……」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心理上,我已經把自己跟他徹底割離,沒有資格、也不願意承認他是我哥。但我卻清楚的知道,比起被一個陌生人狠狠撕裂、傷害,他的所做所為更讓我無法原諒。
  他在我心中,到底是個什麼樣的角色和地位?我的矛盾與痛苦無以名狀,因為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什麼受這些事影響如此大?唯一確定的是,在這個家裡,我沒辦法得到保護和安定感,連同情都不該奢望。
  我靜靜地坐在主臥的雙人床上,看著哥在一旁翻箱倒櫃地找床單……。揪心的回憶讓我沒有力氣再往下走。媽,妳知道嗎?那是事後妳再否認也沒有用的無力感──因為我用盡所有勇氣向妳求助,卻無法得到我應有的保護。
  這些年來,我也一直問自己:為什麼無法像媽所說的那樣忍耐下去?把自己放回理想的家庭架構後,我才了解,當初我為何無法接受她的說法……。是啊,我不是「外面的女生」。在這個家裡,我不僅僅是女體而已。即使我不願意承認,但我仍是妹妹、是女兒,是在這個家庭關係中,渴望一份單純親情的人;我這樣的希望,很難嗎?一份單純的父女關係、兄妹關係……很難嗎?
  但我卻不恨。
  我無法全然地恨我的父母,也無法全然地恨我的哥哥。直到現在,我眼看他們將我開始僵直的身體,一層層包進被單裡,我仍沒有辦法去恨誰。
  這只是一場倫常錯置的悲劇:並非遊戲,也沒有人會是贏家。關於「家庭」這個舞台:自始至終,我們四個人都不在自己的位置上。受傷害的人不僅是我,而是無一倖免。

陸、永遠的謎題

  一番勞心費力之後,我們終於來到一樓。與廚房相連的餐廳桌上,還擺著等涼待收的飯菜,以及一連串兒時的回憶。
  我微笑著,想念以前和哥各據餐桌一方,面對面寫功課的日子。對我來說寫功課並不難,只是個枯燥欠挑戰性的無聊差事。從小到大,我總是對餐桌另一邊的事更感興趣。無論是看哥被爸媽罵得一蹋糊塗、最後重寫的作業;還是他時不時丟過來,那些老師還沒教到的數學習題。
  「欸,妳知道33是多少嗎?」他一臉得意地問我,帶著「妳一定不知道答案吧」的表情。
  「……反、反正以後老師就會教了啦!」嘴上說得倔強,但是面子掛不住的我,心裡還是好想知道什麼是33。「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吧!媽媽說等一下沒寫完功課不准看電視!」我趕緊搬出媽媽的聖旨,企圖挽回我那沒什麼用途的自尊心。
  那個愛面子、又欺善怕惡的我啊……。從小在課業和表達能力上,我總是比哥高一截。「你女兒這麼聰明,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將來讓她當律師好了!」「妹妹英文好好哦,如果我家小偉也能像妳一樣……」親友和師長的讚美,總是讓我躊躇滿志;而面對說話不靈光、功課又差強人意的哥,我總是自顧自地扮演起媽媽和姊姊的角色,假傳聖旨命令他做這做那……。
  隨著年紀增長,除了優越感與無聊自尊的持續之外,身體所遭受的不安全感仍纏身不去。於是,我開始用更多激烈手段,去保持這份自尊與優越,更為了心底渴求的安全感──我必須讓他知道:「我不是你想像中,那個柔弱可人的妹妹。」
  「我不是告訴過你幾百遍,不准你沒經過我同意,就隨便進我房間?」我怒氣沖沖地下樓來,質問邊吃早餐邊看漫畫的他。他一句話也不敢說,略為心虛,不敢直視我的態度,更讓我怒火中燒。
  「你進來拿漫畫也就算了,拜託你也像個男人爽快點承認好嗎?嘰嘰歪歪的像什麼鳥樣?還看?一天到晚只知道看漫畫、看電視,你對這個家還有什麼貢獻?沒有用的東西!人渣!垃圾!」
  這種優越與害怕並行、混雜難分的感覺,究竟從何而來?我坐在餐桌前,像童年寫作業那樣認真地思索。直到上了大學我才醒悟,過去那些歇斯底里的武裝與迫害,其實能傷人甚深。或許,他就在我招招見血的攻擊下,一步步退回那個唯一的、令他安心的角落。
  我可以武斷地說:是因為他讓我有不安全感,所以我反過來去壓迫他。但是,壓迫與被害,究竟哪件事先開始?這問題就像雞生蛋、蛋生雞一樣難解。我閉上眼睛,看到兩個小女孩同時出現在我眼前:一個剛睡醒,惶惑不安地看著自己赤裸的下身,被莫名的不安環抱全身;而另一個拿著曬衣架,不停狠狠追打著大她三歲的哥哥……。
  又或者,他對我的所做所為,真的出自我對他的迫害嗎?即使他需要解除挫折、解除壓力,那又為什麼是以這樣的方式?不是肢體攻擊、也不是冷漠、而是無聲的……太多太多的問句,直到我離家求學,仍如影隨形。而我,一直在渴求一個答案,來了解他對我做的那些事的原因……彷彿我知道答案後,就能夠掌握與他相處的一切狀況,萬無一失。然而,直到現在,我仍沒有機會問他:「為什麼?那時的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呢?」從小一直覺得自己比哥聰明的我,竟被他出了一道永遠也解不開的謎題。
  「他很以妳為榮呢。」媽在廚房裡為晚餐忙碌著,而我陪在一旁聊天,偶爾幫點忙。「他一直到處跟別人說,他妹妹在T大念書、成績優秀人緣又好……」
  「哦,是嗎。」我淡淡回答,沒抬頭看媽,手邊洗菜葉的動作也沒停下,心裡卻劇烈震盪。他是以什麼樣的心情說出這些話的?在我多年來的對他的狠烈攻擊、憎恨、冷漠拒絕之後,他怎麼還想要和別人談到我?我腦海中突然浮現,小時候的哥……在媽和我冷戰時,安慰著眼淚鼻涕流不停的我,溫柔而笨拙地幫我梳理頭髮的哥……。
  如今想來,那或許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找到與別人產生連繫的方式吧。每個人在關係中,所求所想的都不一樣。我想要安定、付出、與被信賴;而他,或許以這些心靈上的連繫,就足以支持他存在的意義。

柒、生命的不完美與圓滿

  終於來到前廳,爸和哥準備帶我出門去了。
  以前,那個在家中來去自如的我,面對這樣的一天,竟也無他選擇。
  「爸,我去補習囉!」我揹著包包往玄關走去,經過正在看電視的爸,輕道一聲後,我準備牽腳踏車出門。
  「哦,妳今天是去補數學吧?騎車要小心啊,騎到火車站的那個圓環要多注意,那裡車多最亂了……」
  「我知道啦!」爸千篇一律的叮嚀,聽在青春期的我耳中,簡直就是催促我快點出門的警告鈴。我加快牽車的速度,並把大門打開,夏日燄陽就這樣照進屋內,微風也輕柔地喚我出門。
  「然後經過十字路口要左看右看知不知道?那些右轉的車最危險了……還有剛綠燈的時候,先不要衝,看兩邊的車都停下來了再走……」早在玄關的我,看不見爸的表情,但他的聲音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好!我走囉!」回頭喊了一聲後,我趕緊關上大門,跨上腳踏車,踩著熟悉的踏板與道路前進。此時,我腦中已經想著等等要幫朋友和自己買的飲料,然後再去借幾本漫畫……。
  這次,是真的要離家了。
  出了家門,我就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這裡。
  住了十幾年的老房子,從佛桌前開始,步步下樓,步步是回憶。每一片磁磚、每一張桌椅,都讓我憶起……那些曾經。而這樣不能回頭的下樓,卻也讓我看見了許多過去的牢籠、待解的束縛。
  如今,我離開了這些風風雨雨,以一個意想不到的角度,再次觀看了家中的每個人:將生活中的一切歸因於外在,行事武斷的爸爸;在家人強勢的陰影下,掙扎求生的哥哥;看似在家庭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其實也無能為力的媽;以及最不願承認自己內心軟弱,壓迫他人以提升自尊的我。
  下了樓,我更加確定:在家庭中,每個人是否能恰如其分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確實重要──如果,我們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我們就不會受到這麼多磨難與苦痛。
  然而,都已經下了樓,也就不顯那麼重要了。我看見媽媽叨叨絮絮幫我疊棉被的愛、我看見哥溫柔為我梳理頭髮的愛、也看見爸爸不厭其煩的關切、擔心的愛──我無法否認這些愛的存在。
  即使我明白自己所受的傷害,「愛」依然存在。而我所經歷的一切,並非這個家所有的病症,而僅僅是讓我看見了家中每一個人,承載多年、無法傾吐的壓力與傷害。  
  如今,我看見了我的家人,以及他們對我的愛。曾經被這些並行的愛與傷害深深困擾、流淚難受的我,現在終於看見了光與闇背後,家人們熟悉的臉龐。
  看見了呢,我微笑。
  關於我的離開,雖然連我自己也料想不到,但我沉靜地接受這意外,不問是非、不說後悔。
  而這情節,或許不是最好的,但也許是上天要給我們的家一個機會,一個重新編排生命的機會。而我,為這段生命的短暫感到可惜,但也相信這次離開,會讓我們每一個人都有所不同。這樣的震盪、這樣的情節,讓一些事就此結束、也讓另一些事重新開始。
  我知道,我已經原諒了你們,也原諒了我自己。所以,我沒有遺憾了。
  
  轉身、下樓、門啟而出──無牽無掛。我又再一次,看到溫暖耀眼的陽光、湛藍的天空。
  再見了,我親愛的家人。


  我愛你們。
(全文完)


後記
  終於完稿,謝謝我自己完成了這一篇。
  「我想要表達亂倫性侵受害者的心境變化。」我抱著這樣的心情在書寫,希望讀者也能這樣閱讀它。我從未讀過該議題的相關書籍或資料,這樣寫是冒險了點,但我的用心經營與表達,希望能夠傳遞給讀者。未來的職場中、生活中,如果你們遇到了這樣的孩子,如果他們發出微弱的訊息……我請求你們多一點點的傾聽、一些擁抱,讓他們有勇氣把故事說完……。
  感謝P小姐讓我產生寫作的動力,謝謝D、W、cavesnames在寫作期間給我支持,也謝謝給予回饋的I。感謝身邊這些被我吵鬧煩擾的朋友,更感謝老是聽我說故事的你們。
  我做到了。



全文刊載於《臺師大心輔系刊──心語18「妄」》,第18期。201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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