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詩穎(怕死讀書會成員、台大社工所碩士生)
「傷痛」是只有當事人才能夠了解的東西,「傷口」則是有可能恢復的社會性損傷…
結果,在發生那件事情之後,我從來沒有以性侵的打擊為理由請假或遲到過,一次也沒有。如今回想起來,其實只要聲稱「發生了一點意外」就行了。只不過,對於那個時候的我來說,對於要隱瞞那件事或不敢據實以告的行為總是帶著質疑、反感及不甘心,所以對於避重就輕或是直接扯謊的行為充滿了抗拒…
~小林美佳《為什麼會是我》p.162;p.42,43
《為什麼會是我》是本傷痛之書。
作者,同時也是性侵受害者的小林美佳,以心情手札的方式記錄從遭受性侵害、逐漸復原、到想為其他受害者做些甚麼、進而起身表達受害者的感受與需求─四年半的心路歷程。大抵由於書寫的是自身經驗,讀來分外真實厚重。那些場景、情緒通過文字逼近讀者感官,活生生地自黑字白紙跳脫眼前,令人不忍、幾乎掩卷。她表述受害當下的無力反擊:「什麼大聲呼救,根本就辦不到。就像是忘了要怎樣發聲一樣,根本發不出聲音來。就算想要使出吃奶的力氣死命抵抗,身體也根本動不了。」;描繪種種難以言述的心情:憤慨(加害人佯裝向小林美佳問路,然後把她整個人拖入廂型車性侵)、感到被國家保護體系排除(逃出案發現場後,她發現案發近處有警察正在取締違規停車,赫然感到不值─原來「違規停車」比她發生的事還要重要)、自責貶抑(生氣自己沒有保護好自己);時而婉轉、時而激越地道出被強暴對自身的影響─環繞著與親人、與伴侶、與朋友的關係─父母非但不能提供支持、甚或使她感到受到二度傷害;即或是親密的伴侶關係,她仍無法自在享受碰觸撫摸,遑論性愛;朋友體貼迴避、不敢多問的態度叫她慍火,她渴望能「被理解」,但社會對女性貞操與女性身體的重視及禁忌卻營造受害人「難以啟齒」、身旁人的「不敢追問」的氛圍,進而共構「理解」的困難。小林美佳與自己、與人的關係接續斷裂、崩壞、與過往全然迥異,她被迫必須重新丈量、看待、修復。
於是我漸漸明白,書中對「傷痛」與「傷口」的區辨。這個發生於某個晚上可能不到兩個小時的性侵事件,對她造成的「傷口」或許已然癒合,但傷痛卻久久未散,崩壞了關係、改變了她對世界的信賴、不安與莫名的自咎如鬼魅般纏繞,「被強暴」的傷痛儼然成為她的一部份。作者的告白貼切地表述了這種狀況:「那天晚上,我的人生整個改變了,宛如一支失控的箭,朝著一個不知名的方向飛去」─即使那天晚上已經「過去」了好久、好久。
不過《為什麼會是我》的特別之處在於,除了傷痛,也流露著倔強。
或許,如果沒有「倔強」的話,此書就不會成形、出版了。小林美佳無法接受避重就輕地以其他理由作為因被強暴而感到不舒服的掩飾,她堅持著她的堅持:做錯事的又不是我,何以需要遮遮掩掩?她敏銳於自身與他人關係間的微妙變化,並透過相當程度的自省與自我覺察、對話,把感受記錄下來。她不滿社會大眾對「性侵害」避而不談、視為羞恥的氣氛,懷抱著能「被理解」的希冀,事發三年多之後,小林美佳著手認識日本法律制度對性侵受害者的協助、被害人保護/諮商管道、在座談會上現身說法、接受媒體採訪、勇敢表達,創造社會大眾進一步理解與認知受害者的可能性,扭轉「不能讓別人知道」的被害體驗。
多虧了她的倔強。還好她堅持著她的堅持。
而除了私感受,《為什麼會是我》也提及許多重要議題,例如蒐證及訴訟程序(被害人自白的侷限、受害者在出庭可能遇至的傷害)、受害者保護/服務制度建構(作者回憶警政體系主動提供日幣一萬元類似補償金的作法、也呼籲警政到法政應重視被害者的身心需求)、受害者身旁親人與伴侶承受的煎熬、受害者對加害者的態度等等。然由於她的書寫形式乃心情手札,隨著時間推移進行描繪,因此針對上述課題多是蜻蜓點水,未能深探。不過此書宗旨本不在此,《為什麼會是我》自受害者的個人主觀經驗出發,樸實而有力地勾勒性侵受害者的心路歷程與種種轉折,提供沒有彼傷痛、卻願意貼近的人們一個入口─理解與稍微體會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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