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種族與性別
想像一下你是一個生理男性。你在網路上看到一支影片，有一群菲勞、菲傭被五花大綁，被許多圍著他們的台灣人輪流以拳頭、棍棒毆打，毆打完後那些台灣人解下拉鍊灑尿在他們身上，他們臉上的驚恐和那群台灣人的滿足形成強烈的對比……怵目驚心之餘，你看到影片下方的文字說明：其實這些人都是領薪水的臨時演員，他們事先均知悉影片內容並在無脅迫的情況下同意拍攝，這支影片是為娛樂目的而製作。「種族歧視！」你也許會這樣憤憤不平的想著，於是你大加撻伐這支影片，「如果是台灣人被這樣對待，你們還會覺得有趣嗎？」你充滿同理心的論述獲得了許多人的支持，許多本來覺得這支影片大快人心的人紛紛後悔自己先前的反應。
戰完那些人之後已經是深夜了，你終於可以暫時讓自己休息。你點進Ｄ槽，心想著自己作了一件還不錯的事情，今晚一定要好好犒賞自己。再加上今天實在是太累了，你需要更多的刺激才能滿足，於是你搜尋並點開一個名為「超爽」的資料夾（它在你的Ａ片資料夾裡被設為隱藏）選了一部Ａ片。因被毆打而放棄抵抗的女優被兩個男優壓住雙手，不斷大喊不要但還是被好幾個男優輪流進入自己的身體，嘴巴也被進入之後再也聽不清楚她的聲音在說些什麼，只剩下痛苦的呻吟。最後鏡頭停留在女優因混雜各種體液而溼成一片的臉上，螢幕的對面是露出滿足微笑的你，正準備清理濕了一地的房間。然而這時你突然驚覺，這個畫面怎麼有些似曾相識……。
色情是「像宰制的性」還是「像性的宰制」？
你可能會為自己辯護：A片都是演的，沒有人真的因為Ａ片而被強暴，女優被毆打或者被插入都是她自願的。然而這個理由無法解釋你為何把這一系列的片子設成隱藏，也無法解釋你對種族暴力和性暴力的雙重標準。你有和女友聊過你會看Ａ片的事情，也讓她瀏覽過你的Ａ片資料夾，但你覺得如果讓她看到這一系列的強暴片可能不太好，所以把這些片子設成隱藏。
你模糊的意識到，Ａ片彷彿可以分成兩種。讓我們借用女性主義者凱瑟琳．麥金儂對色情（pornography）的定義：「經由影像或言語，使女人處於從屬地位的性露骨素材」。照此定義看來，並非所有的Ａ片都是色情，而且色情的問題不在於「猥褻」、「噁心」，而是在於「不平等」。當你對菲人受暴的影片提出「種族歧視」的控訴時，你所強調的也不是這支影片讓你感到不舒服，而是這支影片歧視、侵害了特定族群的平等權。
這下你明白，色情提供的不只是性欲的滿足，更提供了權力欲、宰制欲的滿足。你的勃起既來自影像中的刺激性愛，也源於一個女人在你面前全然被男人佔有。在觀看的當下，強暴是真是假對你來說不再重要，那強烈的快感及噴湧已經證明了你就是這場強暴的參與者之一。
於是一個高度爭議的問題就來了：色情究竟是「像宰制的性」還是「像性的宰制」？這兩者的差異本質上決定了我們該如何看待色情。前者認為色情仍然是一種性，只是透過模仿宰制來得到更多的高潮與解放；後者覺得色情不過是父權宰制性化後的產物，透過使宰制變得性感、挑逗，為不平等的現實開脫。儘管爭論不休，但兩者都會認同的是，不只是強暴影片，許多將他人視為性客體、性奴隸或者性玩物的影片也同樣屬於色情的範圍（你想起時間暫停器還有真人充氣娃娃），且這些人高比例是生理女性。
在思索色情究竟是性還是宰制之前，我們需要體會一下在性裡處於被宰制地位者的處境與感受。
首先，不是所有的色情都在演員自願的情形下發生，美國色情電影《深喉嚨》以及日本ＡＶ《水地獄》都是強迫女優拍攝性虐待情節的例子。儘管不乏許多善良且尊重女優的片商和男優，考量到女優的勞動權益不足以及色情產業受黑道介入的程度，或許仍然有隱而未現的強迫存在。
再者，如果女優同意演出色情情節，是受到市場需求或者經濟壓力的強迫嗎？還是她們其實很享受被強暴、虐待的過程？這裏要澄清的一件事情是，儘管多數在色情中呈現被宰制地位的是女性，但其實「被宰制」是一種社會位置，它不一定基於生理因素。用更白話的方式說，如果我們用「可被幹的」（fuckable）來指陳這種在性上屬於被宰制地位的狀態，那麼顯然一輩子只看過為異男服務的Ａ片的你，也能成為「可被幹的」（許多異男往往忽視自己那塊尚未開發的身體／情慾潛能）。另外，所謂的「可被幹」絕非只有「被插入」這麼單一呆版的方式，女同志的性愛可以沒有插入，光裸著身體在公眾場合被綁縛更是一種「可被幹」的表現。
顯然嚴格意義的「可被幹」是強迫之下的結果，然而會有人願意主動去模擬這種「可被幹」的狀態嗎？有的。台灣的皮繩愉虐邦作為ＢＤＳＭ的實踐者，在模擬宰制與臣屬的關係裡得到了快感。之所以強調「模擬」，是因為實踐者仍然擁有拒絕、離開的自主權利；儘管他們不斷挑戰自主性可以被放棄到何種程度，然而他們的愉悅本身就說明了仍然有一定程度的自主性存在。考量到模擬「可被幹」所帶來的愉悅，那麼色情中呈現為被宰制的一方不盡然都是受害者，如果她們不曾真的被強暴的話。
言論自由與性別平等
在思索你收藏的Ａ片有哪些屬於色情時，你突然想到：國家不是保障我們的出版、言論自由嗎？假如色情中不存在著強迫，而且女優也很享受的話，那麼即使有對女性地位的貶抑，應該也算是言論自由的保障範圍吧？遺憾的是我國的散佈猥褻物品罪直接否決了這樣的觀點，儘管也有學者不同意這條刑法的存在。不過如同本文所強調的，色情是不平等問題而不是猥褻問題，故我們姑且先擱置這條法律。
回到一開始那支菲人受暴的影片，顯然歧視並不因為雙方同意而不存在，無論被貶抑的一方是基於經濟壓力、個人喜好或其他因素而「自願」被貶抑。從另一面來說，不管那支影片追求的是誰的愉悅，都必須透過歧視才能完成。你發現這樣的例子在生活中並不特殊，比方你笑你的同學你這胖子快去死吧，你同學回說你這智障才給我去死，你們對胖子和智障的歧視並不因為你們在互罵過程中沒有真的被傷害，以及你們沒有真的讓胖子和智障去死而不存在。相反的，正是因為胖子、智障被你們視作是一個劣等的群體，你們才有了一個用以加深情感、拉近距離的語言符號。而且說不定事實上你們本身真的是既肥胖又智商不足的人（這裡是中性的意思）。
色情亦然。透過「說」且「做」出女人是「可被幹的」，讓男人得以追求性欲與宰制欲的滿足。正如同「你這菲律賓人去死吧」、「你好正我好想強姦你」這兩句話不需要真的被實踐就能造成傷害與歧視（以及隨之的快感），色情只要用演的就可以形成歧視，讓你滿足強暴過程中的快感。你的陰莖就是最好的證人。更重要的是，色情不只是你和好友之間的親近話語，它是一種公開的言論。因此，色情是一種公開的性別歧視。
法律應該禁止色情言論嗎？言論自由派學者主張再怎麼讓人不舒服的言論都應該被保護，理由是所有的言論都應該有被發表的自由，以及透過言論市場的自由競爭我們才能得到真理；性別平等派學者批評這些活在真空的學者忽視現實是言論市場中存在著高度的權力不對等，以及歧視言論本身將造成讓某一群體從屬、噤聲的效果，最後她們的言論自由反而會被剝奪。言論自由派質疑如果透過國家力量箝制言論可能會形成寒蟬效應與滑坡效應，讓人民無法自由的發表言論，並使國家以限制不平等言論為由鞏固自身威權；性別平等派則推出反色情民權法案，讓受害人以民事求償的方式自行決定是否提告，並需負責證明色情造成的傷害，將寒蟬效應極小化。反色情法案在美國失敗而在加拿大得到了部分成功，或許也反映了兩國追求價值的不同。
結語：看見圍繞著色情的不平等
如果你是一個喜歡模擬被宰制以得到快感的人，你顯然不會覺得色情對你而言是一種傷害（真相大白：其實你是自我認同偏向女性的雙性戀者，既喜歡強暴也喜歡被強暴，女友沒辦法滿足你那想被陰莖插遍上下的渴望，只好看色情片充飢）。然而你也不能不承認色情確實會對某些人造成傷害，就像「黑鬼」、「番仔」雖然會被有些黑人或原住民拿來自我調侃以及鞏固感情，但這兩個詞還是具有很高的攻擊性。因此反色情民權法案強調個人的能動以及傷害的實存是有道理的。
色情展現的不平等，在於卑屈的位置留給女人而不是其他人（可喜的是，最近女性向和同志向的Ａ片都在蓬勃發展中）。這個事實說明了父權是色情的幕後推手，也代表「女人在性上是從屬的」這種言論已經長期透過各種媒介被發表，不斷影響我們的性認知與實踐。否認色情對認知造成的影響，就好像否認新聞對認知造成的影響一樣難以成立，更何況色情的閱聽率遠高於新聞。
你並沒有真的去強暴誰呀，你可能會這麼想。而且也許男人看了色情片自慰之後就不想犯罪了吧？照這個邏輯，我們看了美食節目肚子吃飽之後就不會真的想去吃美食，而任何誇大神奇的廣告也不會刺激我們消費的欲望。而且美食節目跟廣告都充滿了大量的造假喔，所以我們不會被它們影響的。事實上，性侵案每天都在社會的角落發生，這些性侵既是色情文化的結果，也是色情文化的來源。更貼近日常的例子是，李宗瑞的淫照在網路上被瘋狂下載，大家彷彿忘了這些照片是經由強暴的手段所拍攝，紛紛加入強暴的行列，一次次的在螢幕前輪姦著被害人，不覺得這有什麼。精液永遠比眼淚高貴。
你想起你不能容忍種族暴力，卻對色情的性別暴力感到矛盾困惑。事實上這也是婦女運動時常被誤解甚至扭曲的原因，那就是性別是高度在男女的互動關係中被實踐，不像種族之間的關係是相對獨立的（白人不一定會和黑人結婚、做愛、生活，但多數的男人會和女人這麼做），也因此常人較難意識到性別權力的不平等，覺得現狀是理所當然，女人在無理取鬧。不過色情的例子裡存在著因為色情而得到快感、解放的女人，因此問題更形複雜。
或許我們可以問自己這些問題：色情應該消失嗎？以猥褻罪取締色情合理嗎？可以因遭到歧視而要求色情業者賠償嗎？如果色情的從屬對象變得中性化，是不是就不用譴責色情了呢？色情跟性工作的關係是？我該繼續觀賞色情嗎？每個人可能都有不同的見解，但無論如何請記住：圍繞著色情的性別不平等並未消失，因此色情仍然屬於一種性別歧視的展現，而且它不只是言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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