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17日 星期二

[影評]沒有出路的反叛:《菊豆》

沒有出路的反叛:《菊豆》

摘自胡錦媛〈沒有出路的反叛:《菊豆》〉,文中粗體為本站所加

《菊豆》海報

與《紅高梁》比較起來,《菊豆》在「性」這個主題上的論述毌寧是更複雜的。在影片中,菊豆以一個遭受性虐待的弱勢女子身份主動向天青急切地求救。第一次時菊豆以生命受到威脅為由:「天青,實話跟你說吧……老東西有病,不行,不行了,他就往死裡折騰人……我一天也受不了啦!」;第二次時菊豆則直接地出之以性誘惑:「天青……嬸子這好身子,給你留著哪!」。菊豆與天青的交合除了逾越婚姻合約所規範的貞節界限外,更牽連出「孝」的問題。因為天青與菊豆的丈夫金山雖無血緣關係,但在名份上天青是金山的侄子,菊豆是天青的嬸子。在「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的傳統道德下,侄嬸通姦是犯了雙重大忌。而全片的論述也就環繞在「貞」與「孝」這兩大道德規範對人的壓迫箝制與人起而相應的抗拒上。 

做為《菊豆》的男女主角,天青和菊豆的相同點在於同處於弱勢的被壓迫地位:菊豆是孤女,被賣給楊金山,受楊金山的性虐待;天青是孤兒,被楊金山收養,受楊金山的勞力剝削。菊豆和天青的處境說明了「父權」(patriarchy)的運作不僅及於女性,亦施加於處於弱勢的較年青男性("male domination is expressed through the power of the father over women and over younger men")。
 
但女性處於弱勢與男性處於弱勢其實異多於同,而《菊豆》一片的特別處也在於男女主角在對命運、父權的抗爭上表現出細微但不容忽視的差異。天青和菊豆的不同點在於菊豆主動,天青被動。 

從影片開始,在發現自己是天青窺視的對象並確定窺視洞口的位置後,菊豆拿定主意,一反被窺視的被動狀態,刻意利用天青的窺視來操縱、決定窺視的內容。她寬衣解扣,扭轉身軀,以正面面對天青;她傷痕累累的動人裸體兼具挑逗與控訴。菊豆這一決定性的轉身可歌可泣,大有扭轉乾坤之勢,是她反父權的開始,也是她註定敗亡的開始。在染坊內,菊豆主動大膽地纏抱天青;他們初次做愛時,鏡頭省略了天青的反應,情有獨鍾地以特寫方式捕捉菊豆獲性愛滋潤的歡愉表情,說明影片是以菊豆為中心的。在金山試圖謀害嬰孩天白不成後,要求一舉毀滅金山的是菊豆;在幾次艱苦傷身的避孕後,要求「想個辦法」逃跑到外地以突破困境的也是菊豆。 

相對的,天青表現出來的是處處被動,遲緩不決,優柔寡斷。他在菊豆到楊家染坊前,終其一生,為金山辛苦工作,從不曾反抗過。菊豆到楊家染坊後,天青在夜晚聽到菊豆因不堪性虐待發出的慘叫聲,而對菊豆產生同情心。但他對菊豆的同情和對金山的憤怒,也僅只於在黑暗中以把利斧插入木柱的方式來表達。菊豆說天青「人後充牛膽子」的確是很中肯的批評。他一生惟一的大膽反抗只是呼應菊豆對他的求歡、挑逗,和菊豆發生男女關係。當然,天青做為一個 feminized man,做為一個去勢男人,主要是被迫的,是被宗法倫理制度壓得喘不過氣來。 

然而,他們向貞節禮教的挑戰卻引發「孝」這個宗法倫理的更強大的 制裁。他們向貞節禮教的挑戰初看似乎頗有顛覆強勢文化的威力,但終被超乎個人的權力結構、文化語碼所定位、限制

在宗法倫理制度下,天青永遠是金山的養子、侄子,而顛覆宗法秩序的的菊豆是沒有一席之地的;熱烈的男女激情會逐漸消逝,冰冷的宗法倫理制度卻永遠固存著。 天青對「孝」道的奴性遵從使他無法為他和菊豆進退兩難的窘境找出一個解決途徑(菊豆:「你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總得有個主意呀!」)。「孝」道矮化、馴服了天青這個「五尺高的漢子」-他除了是菊豆的情夫外,更是金山的養子、侄子。在金山的靈柩旁,菊豆對天青說:「你看看你那個樣子!你可真夠孝順的! 老東西他不該死嗎?你有什麼捨不得的?你就那麼甘心情願地當你那個哥呀?好侄子!孝順侄子!好侄子! 」。無法承受菊豆中肯的批評,天青在盛怒下打了菊豆一個響耳光。天青對菊豆的施加暴力使她驟然領悟到在父權宰制的壓迫體系下,天青和金山是站在同一線上的。她痛心地哭道:「天青,你也打我!好,你打!老東西還在那兒躺著呢!你把他叫起來一起打我吧!你打,你打,我也不想活了!」。 

影片中父/子與強勢/弱勢的對峙關係歷經兩次逆轉,影響或引導「孝」道的實踐。第一次是當楊金山這大家長中風癱瘓,失去父權,被困在懸於半空的木桶內,而菊豆和青山成了實質的夫妻兼家長,管理、控制著整個染坊。第二次是金山透過天白的認父而重建其做為父親的主控地位。當天白突然喊金山一聲「爹」時,金山立刻抓住天白做為報復的工具,在驚愕無助的菊豆和天青面前行「正名」的儀式,宣稱自己為天白的父親,菊豆為母親,天青為哥哥。而在天白三歲的生日宴上,天青也只能在眾目睽睽下稱天白為「我的好……我的好兄弟」,在虛假的酒醉中流下真實的眼淚。

楊家染坊的整個權力結構遂因天白的一聲「爹」而重新轉換回原來的情況。從中國宗法倫理制度的角度看來,天白的認父是行孝。從拉岡(Jacques Lacan)的精神分析理論看來,天白開始說話是認同父親,是從「想像時期」(the Imagery Phase),進入「象徵秩序」(the Symbolic Order),在人類社會的關係系統(relational system)中進行主體位置(subject position)的追尋。

這象徵秩序具有如語言般的結構,是建基於以「差異」(difference)為本的系統上,強調人我之分,男女、父母子女之別,也是父權的根本。天白認同一個社會、文化所認可的象徵性父親,透過「父親的律法」(the Law of Father),為自己在社會與家庭的階層結構中定位。 繼金山之後,身為「楊家天字輩一脈單傳」的天白成了掌握父權的人。在金山的葬禮中,他面無表情地高坐在金山的棺材頂上,手持「父楊金山大人千古」的孝幡,冷眼看天青和菊豆賣力演出七七四十九次的「擋棺」。擋棺儀式的演出 除了再一次強化宗法倫理的要求個人恪遵孝道外(楊家族長宣佈道:「照祖宗的老規矩……菊豆和天青要攔路擋棺,以示孝心」),也以儀式肯定了天白的繼承地位。此後,菊豆和天青所要孝順的除了肉身已死的金山外,還有父權繼承人天白。而天白的「弒父」行為也應從天白身為父權繼承人、文化權威的這個角度來瞭解。

評論家楊照認為《菊豆》一片把「社會性父權完全化約在個人層次處理」以致於「天白的弒父情結便顯得空洞、缺乏意義」:「我們也不是很清楚為什麼片子最後他一定要把將死的天青從地窖裡背出來,親手溺殺在染池裡,我們只能感覺到一股原初、荒涼的弒父行動,拒絕任何意義解釋,非達目的不能止息」。 楊照的看法忽略了天白身為「父親的律法」的執行者的角色。天白冷靜殘酷地把奄奄一息的天青從地窖移出,再拋擲到染池中,不是出於無意識的弒父情結,而是出於父權繼承人對違犯律法者的懲罰。

他一言不發,背著天青昏迷的身軀,一步步陰沈肅穆地走向染池,像在演練一種必要的社會儀式,以維護文化秩序、宗法倫理。而也就是這牢不可破的文化秩序、宗法倫理制度使得菊豆的反叛沒有出路(菊豆終究必須聽命於楊家家族會議的宣判:「不准改嫁,盡婦道,保貞潔」),成為一個自我封閉的姿態(gesture),不具備任何外延的意義。 

影片一開始,當天青自外返鄉時,鏡頭即以遠景呈現緊接密鄰的村落,影射一種社會結構模式。當天青步向楊家染坊時,路上所經的是壓迫感十足的窄巷,兩旁是高聳的民房建築物,顯示人受環境的束袱。每當影片情節觸及個人與社會的衝突時,緊接密鄰的村落遠景鏡頭或染坊四合院的全景鏡頭便以其暗藍、青灰的色調出現。以張藝謀的話來說:「《菊豆》……有意將外景拿掉,強調高牆,大門,老祖宗牌位那種高高垂直的壓力和束袱。環境則故意選擇密集的村落造型,人與人都挨在一起,所以主角做什麼都得躲著人」。社會制約的結構也象徵性地反映於染坊中起布機及染布工作的進行。鏡頭一再重覆特寫起布機堅固沈重的大木輪轉與其他各個不同部份,在顯示其間的關連性與其總體運作的可靠、固定與單調。在染坊中,人和牲口、起布機一起勞動,一起配合制約機構的運作;大匹匹排列有序的長布從上垂下,表現了結構與秩序。 

但最能表現全片整體象徵意義的莫過於染坊本身;染坊其實就是社會制約機構、文化塑造力量的化身。天白把一株狗尾巴草從大自然帶到染池中做(人工)染色就象徵一種對文化運作的倣傚與接受。而天白之所以在完成染色的遊戲後,在染池邊「突然」喊金山這文化上的象徵父親為「爹」,也就不是巧合的了。在中國古神話中,宇宙混沌初開時,伏羲女媧為兄妹,近親合婚仍受天佑而有子嗣;天青菊豆侄嬸交合卻以悲劇收場,不也是因受制於文化、社會的制約力量?

自始至終,菊豆的命運與她生命中的三個男人——金山(丈夫)、天青(情夫)、天白(兒子)——糾葛在一起。在宗法倫理制度下,她扮演妻子/情人/母親的角色,無法找到一個平衡點,只能在熊熊烈火中以死亡做另一次、最後一次的反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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